美国学者乔纳森·克拉里曾愤怒地声讨说,一周 7 天,每天 24 小时,资本主义每时每刻都在操控我们的生活,睡眠作为最后的抵抗,也难逃被终结的命运。乍一看之下,克拉里的指责稍嫌夸张,然而细想之下却形象地道出了人们现在普遍的生存状态。
过去不久的2018年“双十一”购物节为例,一场盛大的消费饕餮偏偏要从午夜十二点开始,这本身有意无意之间就充满巨大的象征意义:要把所有的时间,包括睡眠时间,都变成消费时间。这比大工业时代资本家梦想把所有的时间都变成工作时间又进了一步,当年的资本家尚且(非常不情愿地)意识到,给工人们留出一定的时间去休息,可以更好地保障作为生产资料的人力的再生产。如今随着机械化生产的日益普及和智能化的日益勃兴,普通人作为生产者的功效一步步降低,似乎只剩下消费者的价值了,那么包括睡眠时间在内的休息时间的压缩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自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社会作息规律被工业社会的朝九晚五和习惯性加班取代后,人们的睡眠一直都在减少。而近年来信息时代和电子商务的崛起,正在进一步挤压人们的睡眠时间,直至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变成消费的时间。以前由于人们还必须亲自前往消费场所,而消费场所的运营和消费空间的维护是有成本的,因此虽然商场都有各种形式的晚场消费,但鲜有采取二十四小时服务模式的。现在电子商务和网络消费的勃兴,则给人们提供了全天候的、随时在线的消费模式,除了商品可以随时快递上门,各种服务也可以直接随时送上门。
信息消费时代的来临使人们在有形的商品消费之外,还可以享有更多的信息消费,而且在不少情形下,尤其是当下所谓内容消费时代,生产和消费的界限也呈现出某种模糊的状态,UGC 的勃兴似乎让人人都成为信息的生产者和消费者,而且可以随时随地生产与消费。睡眠的被异化标志着人的异化升级版。
接下来的问题是,睡眠也成了一种稀缺商品,睡眠也需要购买,各种治疗失眠和改善睡眠质量的药物的消费一年比一年增多。与之相对应的是,清醒也成了一种商品,也需要购买,各种含兴奋剂的饮品和食品越来越大行其道,每天早上一杯星巴克或其他品牌的快冲咖啡作为一种启动清醒时段的符号,迅速成为全球氛围的时尚。
整个现代化和现代性一路高歌猛进的进程,就是一部人类的自然生存状态和日常生活被改造和规训的进程,比如通过人为创建的带薪休假对按季节休闲的改造,对景观的人为创制和消费式观赏,以及把购物从市集搬进百货大楼再搬进超市和网络空间的升级改造。在这一过程中,睡眠可以说是最后一个仍在顽抗的等待被彻底改造的日常生活领域,一旦这一社会工程得以完成,资本永不眠的梦想就会迎来最后的胜利。
事实上自从进入工业时代和殖民时代以来,睡眠一直处于被污名化的状态。嗜睡和懒惰成为“落后”民族的象征,而所有的革命与进步都需要通过“唤醒”处于“沉睡”中的懵懂的大众来进行。而作为进步结晶的都市文明和工厂,无不都是灯火通明和不眠不休的。殖民者和争取独立者的分野不在于是否认同现代化与现代性,而在于谁应该成为现代化的主角,而他们对睡眠和懒散以及前现代近乎自然的生存状态的厌弃是毫无二致的。
如今在新兴经济体,各大公司争先恐后提供各种奖励激励人们丢弃睡眠,从各种加班补助,到免费早餐和晚餐,都在强化一个讯息:睡眠是无利可图的,放弃的睡眠越多你得到的报偿越多。
睡眠的被异化标志着人的异化升级版。早在电视机时代,一些社会学者就开始警觉“沙发土豆”现象对劳动人民斗志的腐蚀,他们希望逐步中产化的劳工阶级摆脱这种被消费时代洗脑的状态,走出户外进行有意义的互动和集体行动。然而电视时代对睡眠的侵蚀还停留在晚间档和个别频道的二十四小时的播放上,如今随着移动互联时代和所谓注意力经济的兴起,“土豆们”现在不仅在沙发,而且在床上,在马桶盖上,在各种交通工具上,都随时处于观看和随时随地互动的状态。
近年来电子设备“睡眠模式”设置的兴起,可以被视为睡眠终结时代的开启。开机/关机模式的不复存在,表明睡眠不再被看做必要的需求,在取消金融管制等各种管制后,人们迎来了取消生物管制的时代。电子设备能够在低耗电量的状态下持续运行并随时转为正常运行状态,表明睡眠不过是清醒状态的延续或弱化呈现,人们似乎可以随时醒来查看回复邮件或刷朋友圈。换言之,人们的存在只有清醒状态和亚清醒状态。
人们不仅越来越清醒,显然也越来越亢奋,除了咖啡茶等刺激性瘾品,各种软性毒品的消费量也持续上扬。与此同时,人们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各种电子产品和软件系统的最大卖点就是运行速度,因为人们无法忍受在下载文件和连接网页以及观看视频和互动时出现一丁点儿的延误。
到处充满信息过剩与过载,人们却变得越来越难以满足,新闻和各种资讯产品不仅成为易碎品,而且成为速朽品。各种知识和思想也被包装为快销品,因为人们没有时间和耐心去读完一本书或仔细欣赏一幅画。
从表面上看,电子时代的人们拥有无穷尽的选择,充分享受所谓个性化消费和定制化服务,然而随心所欲的表象背后,其实是信息商品消费的全球化同步化同质化,个人之所以成为个人的独立性早已不复存在。人们与世界和彼此的联系主要通过触摸屏进行,拼命窥探别人,拼命展示自己,腐文化、宅文化、二次元等等大行其道,人们没有了私密感,却又倍感孤独。
日复一日随着睡眠乃至发呆时间的消失,人们失去了想象的能力,所谓慢生活不过是绝望的哀嚎,真正在慢生活的人根本不在大众的视野里,人们所看见的无非是标榜慢生活的。人们无法集中注意力进行深入的思考,也无法集中精力采取有意义的行动,在网络上兴奋过愤怒过宣泄过,一切也就过去了。而这种短暂的关注本身,一不小心也会让自己成为流量赞助者。
在人们挥别睡眠全面拥抱信息时代时,福柯版的规训社正不知不觉升级为全面控制社会,购物狂欢娱乐至死的美丽新世界和老大哥处不在的 1984 版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实现了完美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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